晚清年间绘制的海南岛人文风俗地图(局部)上，对黎人采沉香等生产生活场景的描绘。陈耿 翻拍

海口一藏家收藏的一件沉水香。李林青 摄

文\本刊特约撰稿 何以端

居“沉”“檀”“龙”“麝”四大名香之首的沉香，众所周知以产自海南者“冠绝天下”。然而并非自古如此，入宋之前海南沉香一直寂寂无闻。

一朝扬名天下，它们却遭到涸泽而渔般的滥采，苏东坡就曾作诗批评。

宋前 籍籍无名

史籍对岭南沉香的明确记载，当首见于东汉杨孚所撰《异物志》，该志成书于一二世纪之交。此后，三国吴万震《南州异物志》、晋嵇含《南方草木状》、南朝宋沈怀远《南越志》、唐刘恂《岭表录异》等均有记载，分别称为木蜜、蜜香或沉香。其产地不是“南州”就是交趾，刘恂还提到产自“广管罗州”，但均未提及海南沉香。

记载有例外吗?似乎有。例如，南朝梁任昉(460年—508年)所撰《述异记》称：“香洲在朱崖郡，洲中出诸异香，往往不知名焉。”但鲁迅先生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已明指《述异记》为唐宋人所作伪书。至于明代周嘉胄《香乘》载：“晋武时，外国亦贡异香，迨(隋)炀帝除夜火山烧沉香、甲煎不计数，海南诸香毕至矣。”属于后世撮抄想象，没有史料依据，均可不论。

唐中期鉴真东渡遭风，住海南一年余，各界头面人物多有馈赠。当时日本僧人真人元开《唐大和上东征传》所载鉴真整个行程，多处提及香料，却未见海南沉香的片言只字。

唐后期的琼州都督、酷吏韦公干，血腥敲剥敛财，将搜罗的坚木重金运往广州，船因太重而翻沉，却不知更值钱的沉香就在眼皮底下。

宋初 一鸣惊人

海南沉香一鸣惊人，无疑是在宋初。成书及补充于北宋雍熙末至淳化间(987年—995年)、乐史的《太平寰宇记》，第一次出现“琼州出剪沉、黄熟等香”“儋州昌化郡……煎沉香出深峒”的记载(历代所载笺香、栈香及剪、煎等香，应是同音或谐音的异体字)。

十余年后丁谓贬崖州，所撰《天香传》是现存史料对海南香料第一次系统论述。“凡四名十二状，皆出一本”，对香的质量、名色分析已十分完备成熟，描述其出产，亦十分生动：“素闻海南出香至多，始命市之于闾里间，十无一有假，版官裴鹗……曰：‘琼管之地，黎母山酋之，四部境域，皆枕山麓，香多出此山，甲于天下。然取之有时，售之有主，盖黎人皆力耕治业，不以采香专利。闽越海贾，惟以余杭船即香市，每岁冬季，黎峒待此船至，方入山寻采，州人役而贾贩，尽归船商，故非时不有也。’”

“雷化、高窦亦中国出香之地，比海南者，优劣不侔甚矣。既所禀不同，而售者多，故取者速也。是黄熟不待其成栈，栈不待其成沉，盖取利者，戕贼之也。非如琼管皆深峒，黎人非时不妄翦伐，故树无夭折之患，得必皆异香。”

丁谓见多识广，宋真宗朝两度拜相，各国香药朝贡仅真宗一朝便有四十余次，他对香的见识自属顶流。丁谓为政正邪参半，仁宗即位之初(1023年)被贬海南，所撰《天香传》分类香质驾轻就熟，后世视为权威。

由此可知，从开宝五年(972年)平岭南到宋太宗年间(994年前)，宋初二十年海南沉香就得名于世，而最迟真宗朝(998年—1023年)即已一飞冲天，成为上达朝廷，下至豪富之家竞相追逐的宝货。

丁谓所言“黎人皆力耕治业，不以采香专利”，反映了宋初沿海低地黎众采集沉香只是副业，主业仍是农耕。而且“每岁冬季，黎峒待此船至，方入山寻采，州人役而贾贩，尽归船商”，销售链固定，颇带专卖性质。因为船到才开伐，蕴藏量又大，不好的、不足熟的香，人们根本懒得动手。

海南沉水马蹄香。魏希望 摄

宋中 一派繁荣

此后整个北宋，海南香业方兴未艾，采香渐渐成为黎峒的常态化行为。汉地商人把牛牵过去，随时可以换出沉香来，一派自由贸易的气象。随着蕴藏量的减少，沉香成色也就逐渐下降，珍品相对少了，尽管如此，海南香依然远胜他处所产。

可恨的是贪官污吏借香敛财，采香竟成“海南大患”。元丰三年(1080年)，朱初平上奏每年省司买香弊端：“官吏并不据时估值，沉香每两只支钱一百三十文……官中催买既急，香价遂致踊贵。每两多者一贯，下者七八百……以故民多破产。海南大患，无甚于此。”提议此后买香必须据时估值。

南宋诸家记述海南香的文献比比皆是，丰富多彩。其最著者，范成大的《桂海虞衡志》与周去非的《岭外代答》，均对海南香多所描述，内容大同小异。

如周去非说沉水香之妙：“海南黎母山峒中，亦名土沉香，少大块，有如茧栗角、如附子、如芝菌、如茅竹叶者，皆佳。至轻薄如纸者，入水亦沉。万安军在岛正东，钟朝阳之气，香尤酝藉清远。如莲花、梅英之类，焚一铢许，氛翳弥室，翻之四面悉香，至煤烬，气不焦，此海南香之辨也。”此外蓬莱香、鹧鸪斑香、笺香之上佳者，亦皆“出海南”。

又如范成大说香交易：“省民以牛博之于黎，一牛博香一担，归自差择，得沉水十不一二。中州人士，但用广州舶上占城、真腊等香。近年又贵丁流眉来者。余试之，乃不及海南中下品……其出海北者，生交趾……不复风味，惟可入药，南人贱之。”其中细节，与北宋丁谓所载的区别，非止一处了。

范、周二人在南宋淳熙间(1174年—1189年)任职广西，此时离丁谓贬崖已经150年以上，海南香采伐更加普遍，成为黎峒重要的经济活动。

晚宋 一片凋零

到南宋后期，由于长期滥采，沉香已不易见。

嘉泰四年(1204年)关于禁止采买沉香的奏折有载，“黎人得之甚艰，买者传以为珍”，官府仍搜刮无已，“竟嘱四州收买或差人入峒强买”，乃至激起民变，丘陵浅山区的沉香树大势已去，黎峒之宝竟变成黎峒之祸了。

虽然有旨禁止，但维持不长，而且海南香既久负盛名，各种势力亦一直染指砍伐不息，到清末，连深山的沉香大材也已凤毛麟角。

黄花梨也是香料，亦称香梨，比沉香稍后成名，宋末低丘地带沉香消耗大半之后，明初黄花梨登场，又是令世人几百年惊艳。至清乾隆，开始感觉大材资源枯竭，下令停止采集。无奈停而不止，海南沉香、黄花梨此后一直都在或缓或急地无序滥采中，直至20世纪末由政府宣布作为珍稀植物加以保护。

历史上亦有清醒者。如北宋后期贬居儋州的苏东坡看到沉香砍伐愈演愈烈之态，就不无忧虑地作诗批评这种竭泽而渔的风气：“沉香作庭燎，甲煎纷相和。岂若注微火，萦烟袅清歌。贪人无饥饱，胡椒亦求多。朱刘两狂子，陨坠如风花。本欲竭泽渔，奈此明年何?”

他又在《书柳子厚<牛赋>后》对有病不求药，唯屠牛祭鬼的落后状况，以及汉地以牛换香拜神，导致大量耕牛无辜损耗的陋习，非常痛心：“地产沉水香，香必以牛易之黎;黎人得牛皆以祭鬼，无脱者。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，此皆烧牛肉也，何福之能得?哀哉!”

海南沉香、黄花梨这么珍贵的顶级资源，历史所限，一直没能形成良性采集保养制度，以振兴社会，造福黎峒，反而让其屡受砍伐，伤痕累累，甚至成为民害。回顾历史，今天我们大力保护环境，落实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的先进理念，应该有所启迪。